首相的直播癮,潛藏的媒體問責危機

黃凱薈
Apr 6, 2021
這場預錄直播的同時,慕尤丁會晤元首尋求頒布緊急狀態。(圖源:Muhyiddin Yassin)

下個星期一早上十點,首相慕尤丁又要直播了。你有什麼感覺呢?

國盟政府上臺以來,在疫情的理由或借口之下,媒體采訪權其實不斷限縮,情況甚至比國陣時期更糟糕。

如果不是媒體業內人,或許難以發現這個問題。平常閱讀新聞的讀者,很少會去進一步分析新聞內容如何采訪而來。

不過,喜來登政變和國盟執政一年以來,首相慕尤丁總是直播讀稿,其實就是一個寫照。

平常你閱讀到的新聞素材,來源可以粗略分為幾種。有的是那個人好好坐在你面前,或是在電話中給你問;有的是記者出席對方安排的記者會。有時,某個人或機構把要說的話寫成文告發送給各家媒體,有時是記者從冷冰冰沒有生命的文件中找新聞。

有時候,派記者去到事情正在發生的現場,寫下事態觀察,訪問那裏遇到的人。疫情前,《當今》的記者最常見的每日工作任務,就是去重要人物會出現在某個地點(通常是一些活動)堵人問問題。

新聞媒體其一的重要職責是要監督政府。具體來說,就是敢敢提問具批判性的問題。當他不願乖乖地接受媒體訪問,媒體就只好去堵人了。

有時候,某些政治人物因為陷入醜聞,或是面對難以回答的課題,他會減少和媒體接觸的機會。但是在之前的政治文化下,部長還是常常有很多活動要出席,剪彩啦、致辭啦、去發撥款啦,各種名目的活動都有。政治記者去采訪這些活動,很常目的不在於活動本身,而是要去堵人。

國陣執政的時代,因為太厲害問些犀利的問題了,政府或國陣各黨活動很常把《當今》的記者堵在活動場所外面,不給你問。有些政黨甚至將之列入黑名單,有活動也特地不通知你。其實這就是一種逃避問責。

堵人訪問,在馬來西亞的媒體業內俗稱”jolok”。這字的聲音,總是令我想起小時候拿一根棍子去戳芒果樹上的芒果。

Jolok指的就是記者拿錄音筆”戳”過去問問題啦。

國陣時代,即使是身陷一馬公司醜聞的前首相納吉,他也至少是會偶爾公開露面的。媒體因此也有機會去戳戳看。有時候,政客的沈默不回應,本身也是一種回應。記者職責在於必須問出問題。

當媒體圍訪時,各家電視臺的攝影機開著rolling,錄音筆像幾十支利劍頂在他的喉嚨或胸前(有時候擠不到正面還會頂在他背脊上),然後一個記者高聲地問了那個他難以回答的問題。政治人物略帶尷尬地微笑,有時是直接拉下臉繼續往前走。

問題的尾音還落在空中,沒有回音,他在保鏢護送下上車離開。媒體人員推推擠擠,繼續喊他”YB! Datuk Seri!” 他在一片尷尬裏逃離現場,攝影機拍了下來,其實他的身體語言也是一種”表達”。

許多精彩的新聞,都是靠一批懂得問問題的人去追人”戳”出來的。不過,這種堵人戳人的戲碼,國盟上臺之後,幾乎沒有了。

政府部門幾乎不再舉辦活動,外部的各類活動也幾乎沒了。至於國會,則先是由政府挑選少數媒體獲準采訪,其余媒體禁止采訪,後來是因緊急狀態而完全停擺了。

以疫情之名,高級部長跟進防疫政策記者會采線上直播,現場僅限極少數的官媒和主流媒體采訪(他們通常不會/無法問太尖銳的問題)。

衛生部長因喝溫水殺菌的言論給人罵慘之後,衛生部記者會主要就是技術官僚擔當。最初,有問必答無需過濾問題,但後來也因為各種理由/借口,減少了記者會的次數、提前搜集問題、限制提問數量。

首相慕尤丁身為整個行政體系的最高官,他卻比高級部長或衛生部更躲避問責。在預錄攝影機前讀稿,執政一年了幾乎不開記者會。

直播的消息傳遞是單向的(你至多只能無力地按很多生氣的表情抵抗哈哈)。

媒體記者經常和民眾一起聽同一個直播,沒機會當下就追問,理清政策不清晰的地方。防疫SOP的問題,總是在直播結束後,政治人物看到民怨四起,可能明天才再次直播或是發個文告回應你。

官媒和獨立媒體此前一個巨大的區別,在於官媒發的新聞更偏向”政宣”,那種不帶批判而照單全收的政策的宣告或宣傳。

這類新聞其實不太需要去堵人,一般就是政府講述政策開始推行,或是政策績效如何,有時則是一些官方數據,都是一些政府樂意告訴你的訊息,通常就是政府部門發個文告即可。

喜來登政變和國盟執政之後,現任的內閣部長幾乎跟上述的情況一樣,幾乎不開記者會,不出席活動,不正面接受媒體問責。

當事情對他有利,他們有話想說時就發FB、發twitter、發文告,不接受更多的追問;當事態不利於他,不接電話、已讀不回,沈默等待風浪過去即可。
發FB、發twitter、發文告,亦是一種單向的訊息傳播。他獲得了媒體報道的版位,卻不必像從前那樣直面媒體的問責。

國盟政府27個部門,臃腫的內閣整整70名正副部長。多名部長上臺一年以來可能幾乎沒接受過媒體質問,安然不太做事也沒人能拿他怎麼樣。如果他沒出來祝你節日愉快,我們都快忘記了原來衛生部還有兩名副部長啊。

理想的民主社會,這些領著公帑的”人民公仆”,照理說當然是要好好向人民交待工作進度的。

在德國,政府部門每個星期三必須派官員出席”全國記者會”。猶如國會質詢那般,全國媒體派的記者現場,對著行政部門問責。

德國政府部門的媒體處負責人,需要每天努力緊跟時事,看完各大媒體預測可能會被問到什麼,並預先準備資料去”應考”。(當然,有時候政府官員也練就了那種有答等於沒答的回答方式。)

我們距離一個理想的彼岸,確實很遠。甚至,原本有的媒體采訪空間也變小了,連被黑臉不爽被罵,或是被趕出去的機會都沒有了。疫苗打完,疫情散去之後,這些媒體空間它會不會回來,其實也沒有人知道。

我寫這個到底想幹嘛?我問我自己。或許只是要記錄,提供一個媒體工作者的視角,讓你更認識眼前這個政府另一種糟糕。讓你除了厭倦首相直播之外,還可以看到首相直播上癮的另一層民主危機。

[ 原版寫於 2021年2月26日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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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凱薈

一團糾結的毛線。白天的工作是媒體記者。